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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08月26日

禅意四睡图

■ 文 闲云 图 茶禅一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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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多少醒人作寐语,异形同趣谁知汝。四头十足相枕眠,寒山拾得丰干虎。”这首诗读起来很有禅宗公案的味道,其实它是一首题画诗,题目为《四睡戏题》,作者为南宋理学家林希逸。《四睡图》中的“四头十足”就是三位僧人和一只老虎,他们是寒山、拾得、丰干和老虎,三人一虎恰好是四个头十只脚。他们相枕而眠,互为忘机。

寒山是居于天台寒石山的一位隐士,他与国清讲寺的僧人拾得、丰干是好友。自古民间流传着丰干跨虎的传说,人们时常看到丰干在国清讲寺前的万松径上,跨虎而行,老虎就与丰干住在国清讲寺的禅房,人们时常能听到老虎的吼叫声。那天清晨,老虎悠然地行走在松树林间,丰干坐在虎背上,眺望着远处,他看到了寒山和拾得在一起打闹。这一场景恰好是元代画僧因陀罗《寒山拾得图》的画面,寒山拾得在溪边对面而坐。释梵琦的那首题画诗写出了他们嬉闹的神态,“寒山拾得两头陀,或赋新诗或唱歌。试问丰干何处去,无言无语笑呵呵。”寒山拾得还不知道远处的丰干正看着他们,也是一脸笑容。

早在唐朝,寒山与拾得的形象就已出现在绘画中,成为文人画的一个题材。寒山展卷,拾得持帚成为经典的形象。他们超脱物累、狂放不羁的神态深深打动了人们。这一绘画题材一直持续,所流传的绘画多以《寒山拾得图》为名。至明清,《寒山拾得图》发生了一些变化,变得道教化和民俗化,这一时期寒山拾得的形象,从禅宗逸僧的面貌变为道教仙人的造型。清雍正年间,寒山拾得被敕封为“和合二圣”之后,寒山拾得的艺术形象更加民俗化,寒山手执荷花,拾得手捧圆盒成为这时期的新形象,因为“荷”为“和”的谐音,“盒”为“合”的谐音。他们的形象多为童子相,面带笑容,天真活泼,欢天喜地的神态充满了和谐的生活气息。这一时期的绘画多以《和合二仙》为名。

寒山、拾得与丰干一起被称为“三隐”、“三贤”。北宋初期,国清讲寺就建有三贤堂,以纪念这三位大士。其实,我觉得称他们为“三隐”可能更加贴切,因为他们都是隐士。隐于寒石山的寒山将所写的诗都刻写在寒石山的岩石和树木上,那时的寒石山抬头所见的岩山上就是一首诗,身旁边的竹子上刻着的也是一首诗。这一行行诗句就融入了岩石之中,渐渐地也就成为了岩石的一条纹理,竹子上的那行诗句也会随着竹子一起生长,这也就多了一分活力。如此,寒山所写下的诗就活在了寒石山中,唐朝的寒石山着实是一座鲜活的诗山。

《寒山拾得图》和《和合二仙》我看到很多,而寒山、拾得、丰干在同一画中就不常见。宋代画僧法常有一幅《寒山拾得丰干图》,画的就是寒山题诗于山岩上的场景。法常,号牧溪,这位南宋时期的僧人师法梁楷,笔下枯淡的山野,形态各异的人物,充满禅意,他的许多作品流传到日本,日本的禅画就深受法常的影响,他被称为“日本画道的大恩人”。

法常的这幅《寒山拾得丰干图》,左边是寒山执笔题诗于山岩之上,右边是拾得在岩石上磨墨,丰干坐在旁边。两人都注视着寒山在一旁题诗,目光中有好奇和期待。或许拾得在揣测这回寒山会题哪首诗于山岩上,“一住寒山万事休,更无杂念挂心头。闲书石壁题诗句,任运还同不系舟。”这是寒山吟过的诗,也是他生活的写照。丰干则想这次无论你写什么,我都不会再说什么了,免得你又说我饶舌。画中的山岩就是寒山石的某一块,几根藤蔓就随意地挂在上方,山石上恰好有一方水潭,这是天然的石砚,潭中的水浅而清澈,拾得就在上面磨起墨来。当水有了一丝墨香,寒山就执笔在山岩上题诗。他到底题的是哪一首,我也无法看清,但我想不会是拾得揣测的那一首,他会循着自己的心境而题写于山岩,他更不愿被拾得猜到是哪一首诗。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笑容,似乎在告诉拾得和丰干,我题的诗你们是猜不到的。

“乱石当陶泓,千岩作诗轴。意到句不就,句到意不足。墨渐消,笔渐秃。苍松偃蹇莓苔绿。”这首题画诗禅意十足,墨水快要写完了,笔也写秃了,还是写不出达意的句子。这首题画诗是南宋时期释了惠写的,题目为《拾得磨墨,寒山题岩》,如果题写在法常的这幅《寒山拾得丰干图》上也十分合适。

那么多的寒山拾得绘画中,我最喜欢的还是四睡图,透过画作,我能感到浓浓的禅意。这禅意就是寒山拾得的日常生活,它同样渗透于寒山的诗中。在众多的《四睡图》中,李公麟的《四睡图》尤其传神。李公麟,北宋著名画家,有“宋画第一”的美誉。他好古博学,长于诗,尤以画著名。其白描绘画在当时很有名声,白描的线条健拔,却有粗细浓淡,构图稳秀,而又灵动,画面简洁,但富有变化。

李公麟的《四睡图》用的就是白描的手法,画中的松树、白云、溪流都是天台山特有的气息,酣睡于如此的山水中,四睡图才有真正的活力。面对着这幅画,我首先思考李公麟是否来过天台山,如果没有来过,这番山水的气息是很难体现出来的。但最终我还是不能肯定李公麟是不是在探访天台山之后,才画出这幅《四睡图》的。但我可以想象另外一种可能,在作画的前一夜,李公麟做了一个梦,那一夜月色清澈,他梦见了寒山、拾得、丰干和老虎睡在溪边的松树之下。第二天醒来,才有了这神来之笔,天台山的气息就这样落在了这幅画中。

李公麟的《四睡图》,两株松树占了很多画面,挺拔的松树就是国清讲寺前常见的那几株,松树的皮都已裂开,如同片片云彩,也如同行行诗句。数朵白云飘落在松树之间,松树之下的土坡上,寒山、拾得、丰干和老虎团团睡在一起,酣然入梦。寒山和拾得坐姿入睡,丰干半躺酣睡,一虎卧于三人之中,安详寂静。他们定会梦见画中的这两株松树,还有树间的那几朵白云。我想,当那几朵白云潜入他们的梦中,他们就会如同一朵白云飘浮在寒石山间,看着山间的那条瀑布从高处流下,如飞珠碎玉,一阵清风吹过,化为一缕烟雾。瀑布之下是一潭碧水,夕阳西照,碧水也就反射到了岩壁上,这就是寒岩夕照的美景,山岩上绚丽的色彩装点着他们的梦,使得他们的梦多了一丝色彩。他们的旁边是一条清澈的山溪,山溪的流水声恰好如梦中的瀑布声,整幅画面透露出一种淡然超脱的意味。

这幅作品采用了白描的细密笔法,这种笔法盛行于元代,反映了文人的雅趣,显示出浓浓的禅意。所以这幅画有人认为是元代的摹本。画的上方有三首题画诗,都为元代的禅师所题写。画的上首右边是太白老纳的题诗,太白老纳,元代禅宗高僧。他的题画诗曰:“异类中行绝爱嗔,寒岩花木几番春。成团作块各做梦,虎自虎兮人自人。”虎做的是虎梦,人做的是人梦,或许他们会在各自的梦中与对方相遇,并相互问候一声。

上方左边是释昙噩的题画诗,释昙噩为元末临济宗高僧。他不但通天台、贤首之教,还工诗文,善书画。他与国清讲寺有佛缘,曾主持国清法席,这期间他修葺殿宇。元洪武二年,以高僧敕住国清讲寺,最后示寂于国清讲寺。可见他很熟悉寒山、拾得和丰干的生活环境。他的题画诗曰:“抛却峨眉与五台,远从师自乐邦来。梦中共说惺惺法,亟者众生眼不开。”虽说是在梦中,他们亦是保持本来的面目,头脑清醒。

在这两首题画诗的下方还有一首题画诗,题诗者是雪窦山人子文,诗曰:“谁识於菟无兽心,个个弗是丰干老。双双相枕睡松阴,倦不持苕懒不吟。”诗中的“於菟”就是老虎,诗写得直白,但让人回味。

李公麟的《四睡图》充满禅意,但到了清代,不但寒山拾得图走向了世俗,四睡图也少了禅意。清代的丁元公就有一幅《四睡图》传世,丁元公善画山水、人物、佛像,其山水笔墨尤为高远。他的《四睡图》就是一幅山水画,这是他所擅长的,画面中间是一道飞流的瀑布,瀑布之下是一位老道,站在临水的土坡上,观赏着瀑布,这的确是一幅观瀑图,但目光往上,我看到了瀑布山顶上有一块土台,土台旁边有几株杂树,几朵白云飘浮在杂树间。就在这土台上,寒山、拾得、丰干和老虎相依而睡。这是清代的四睡图,是山水画中的四睡画。

丁元公画的是山水,其实想展示四睡图的梦境,只是山水画的特征太突出了,让我忽略了四睡图的梦。瀑布下的老道观赏着眼前的瀑布,而画的主题是四睡,是瀑布之上的三人一虎,他们的梦是无法观赏的,梦只有潜入。而画面中的老道恰好打破了梦的宁静,这是这幅画的破绽。如果瀑布之下的老道是倚石而眠,前方的瀑布或许就是一个引子,引入老道潜入三人一虎的梦中,如此的梦才会有一分禅意。

中国的禅画始于唐代,人们认为王维开禅画之先河,王维不但是一位诗人,也是一位画家,在他的诗画中渗入了禅的意趣,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。禅画重点不在画,而在禅意,以画悟禅。禅画如同禅宗的思想,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。以画作中所展现的场景,启发人们的悟性。禅画简而能远,淡而有味,高古脱尘。南宋的梁楷、法常,元代的因陀罗都以禅画而著名,他们也都有《寒山拾得图》作品传世,他们的作品流传至日本,对于日本禅画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影响。寒山拾得图也成为了日本绘画的一个题材,许多日本画家也都有这一题材的作品传世,这其中自然也有《四睡图》。释灵渊,为日本僧人画家,他在元代曾来中国学佛二十多年,绘画作品深受法常的影响,有“牧溪再来”之誉。释灵渊的《四睡图》画面简洁,寒山、拾得、丰干倚虎而睡,前是一条清澈的山溪,左侧的山岩上伸出几根树枝。画中题有一首题画诗,题诗者为释绍密,诗曰:“老丰干,抱虎睡,拾得寒山打一处。做场大梦当风流,依依老树寒岩底。”如此的作品,我已很难判定作者是日本画家,还是中国画家,他的笔墨已完全是中国画的技巧,画中所饱含的那分禅意也是中国禅画的风味了。

众多的《四睡图》已湮没在禅画的历史长河中,画没能流传下来,那些题画诗却是流传下来了,这是《四睡图》不幸之中的大幸,透过这些题画诗,我们能感受到画作中浓浓的禅意。《四睡图》的题画诗如同禅宗的公案,大多只能意会,很难言传,所以要解读这些题画诗就成为了一件很难的事。《四睡图》的题画诗大多直白,读上几遍,就能感受到其中的意义,宋代释法薰的《四睡图赞》就是如此,“一等骑虎来,两个挨肩去。松门外聚头,辊作一处睡。梦蝶栩栩不如,孰为人孰为虎。待渠眼若开时,南山有一转语。”诗中还应用了天台方言“渠”,也就是“他”的意思。宋代释如净的《四睡图赞》同样直白而有回味,“拾得寒山,老虎丰干。睡到驴年,也太无端。咦,蓦地起来开活眼,许多妖怪自相瞒。”

但是更多的《四睡图》题画诗,在反复阅读之后,还是难以悟到其中的禅意,似乎它就躲在诗的背后,让我看不清它的面目。但在以后的某一清晨,或在某一场雨后,我突然想起某首题画诗,诗中的禅意刹那间就会冒出,让我觉得它原来是这个样子。这时突然听到寒山和拾得在时光的深处所发出的笑声,那笑声毫无顾忌,直率而坦然,这就是禅诗的魅力。

宋代释广闻的《四睡图赞》,就是这样与我玩捉迷藏的游戏,诗是这样写的:“睡时递相枕藉,醒后互相热谩。笑中有刃,用处多奸。看来人斑,宁可虎斑。”睡与醒是两种不同的状态,睡是处于无知觉的状态,是一种无我之境,所有的烦恼都隐退了。而醒则意味着一切的挂碍都变得清晰起来。《四睡图》所表达的就在人与虎,睡与醒转化间,感悟禅意,参破禅机。

无论是看《四睡图》禅画,还是读《四睡图》禅诗,总会让我有所思,有所悟。或许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方式,只是悟到的路径有异,时间不同。但一旦他们悟到了其中的禅意,他们定会会心一笑,因为他们得到了相同的答案,《四睡图》就有这样经久的魅力。